第14章

  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深深地“嗅”了一口蒸腾的雾气。
  这位曾经品尝过无数珍馐的鬼帝,用一种混杂着震惊、鄙夷、却又藏不住好奇的复杂语气,下达了判词。
  “荒谬!”
  “此等速食之物,其味竟如此蛮横,直冲魂魄!”
  “……再给朕闻闻。”
  无执的眸子里映着谢泽卿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鬼脸。
  他将手中的泡面碗,往前轻轻推了半分,淡然的脸上是丝毫不藏着掖着的大气。
  不愧是一寺住持,这做事风格,这分享的觉悟!
  谢泽卿的表情僵住,堂堂鬼帝,岂能与这市井之物一般见识!
  可味道,实在太过蛮横。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俯下身,深深地吸入。魂体为此愉悦地颤栗。
  “此物……”谢泽卿蹙着眉,用一种评鉴传国玉玺般的严肃口吻,艰难地组织着用词。
  “其味清淡,其香霸道,其形……不堪入目!”
  “却又能奇妙地融于一处,直冲灵台,动人心魄!”
  “荒唐!简直是乱臣贼子般的味道!”
  “还有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可要比这素食的味道更浓郁。”
  无执眼睫微垂,遮住眸子里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缕被汤汁浸透的面条。
  面条上还挂着一星半点已恢复了生命翠绿的脱水葱花。
  热气氤氲,模糊了无执清隽的眉眼。
  正要送入口中。
  “慢着!”
  谢泽卿一声断喝,魂体卷起一阵阴风。
  无执的动作停在半空,筷子上的面条,离他的嘴唇只有寸许。
  他抬起头,满眼询问。
  谢泽卿背着手,像个考官般踱步,瞳孔里闪烁着审视的光。
  “此物,入口是何感觉?是脆?是韧?是如春日柳絮,还是如冬日冰棱?”
  无执沉默片刻,不愿和这个没见识的古人多说,简单回道。
  “是面。”
  这回答无法满足鬼帝陛下的好奇心。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川。
  “朕问的是口感!口感!”
  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有失体统,清了清嗓,强行恢复帝王的威严。
  “咳……朕命你,细细道来。这面条,与那汤汁,在你口中是如何交融的?那滋味,又是如何攻城略地,占领你之五感六识的?”
  无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将面条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月光勾勒出他下颌清瘦而完美的线条。
  谢泽卿的视线黏在无执的嘴唇上,仿佛自己也能尝到味道般,喉结无意识地滚动。
  直到无执将面条吞咽:“汤汁鲜咸,面条……软了。”
  极为朴素的回答。
  “软了?”
  “此等霸道之物,岂能用‘软了’二字概括!这分明是……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沙场悍将解甲归田!此中必有深意!”
  某个鬼魂,咬牙切齿的。
  “竖子!”
  谢泽卿魂体明灭不定,金色的瞳孔里燃着两簇幽火。
  他死死盯着无执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无执的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月华流转其上,覆着层圣洁的辉光。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鼻梁高挺,唇形是完美的菱角,此刻因为沾了些许汤汁,显得格外水润诱人。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瑕疵的皮相。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此刻正无比平静地,品尝着在他看来堪称“乱臣贼子”的食物。
  无执吃完最后一口面。
  端起纸碗,在谢泽卿的注视下,仰起头。
  “咕嘟。”将碗里最后那点混杂着香辛料与汤底,一饮而尽,一滴都未曾剩下。
  “此物!究竟产自何方!是何人所制!”
  谢泽卿猛地转身,背对着无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报上名来!朕要诛他九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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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修缮后院
  无执将空空如也的纸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抬起琉璃似的美目,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处于暴怒边缘的鬼帝。
  他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般,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康x傅。”
  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仿佛在咀嚼什么剧毒之物,“好一个康x傅!此等狂悖之徒,朕必……”
  “明日,会有人来修缮寺庙。”
  无执打断了他,声音平淡道:“动静会有些大。”
  谢泽卿的怒火,被这句话浇得一滞。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审视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修缮寺庙?用那笔买命钱?”
  无执“嗯”了一声。
  “你要死了。”
  谢泽卿的声音冷了下去,“第七日,很快就到。”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破铜烂铁、烂木头?”
  无执转过身,月光正落在他脸上。
  俊美绝尘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寺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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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刺耳的“突突突”声,打破了古寺千百年来的沉寂。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载着几个皮肤黝黑,肩上搭着毛巾的工人,停在了山门外。
  谢泽卿的身影,一缕青烟般,盘踞在寺内最高最大的梧桐树枝干上。
  他居高临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凡人扛着梯子、水泥、木材,涌入这片本该清净之地。
  “锵!锵!锵——”
  金属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嘿咻!搭把手!”
  工人的吆喝声,中气十足。
  灰尘,木屑,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庭院里弥漫开来。
  乱!
  吵!
  谢泽卿的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见无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安静地站在廊下。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飞扬的尘埃在他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不敢侵扰那片圣洁。
  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从一人高的木架上直直摔了下来。
  “啊——!”
  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
  无人看清无执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即将头破血流的工人,便被一股力量托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工人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主持,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佛、佛祖保佑!”
  工人回过神来,立马双手合十,对着无执拜了下去。
  无执对着工人颔首回礼,视线移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上,盘踞的黑烟,微微一顿。
  谢泽卿的金瞳,穿过漫天飞扬的尘埃,与地面上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遥遥相撞。
  无执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尘嚣。
  冷冽,平静。
  梧桐树上的黑烟,几不可查地凝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无执身侧。
  无执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名领头的工长。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大殿漏风的屋顶。
  无执走上前,声音清淡,“先修后院。”
  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主持,这大殿才是门面……”
  “先修后院。”
  无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夺。
  “东、西禅房,香积厨,还有藏书阁的房顶,优先修缮。”
  “好嘞。”
  工头不再多问,立刻招呼着弟兄们扛着工具往后院走。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飘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
  “哦?住人的地方,倒比供奉你家佛祖的地方还金贵?”
  无执脚步未停,穿过月亮门,走向后院。
  “漏雨。”他只吐出两个字。
  雨水,会毁了藏书阁内代代传承下来的经书,也会在这秋季,让师弟和小沙弥们睡不安稳。
  大概从前的主持也同刚才那位工头想法一样,认为大殿更为重要,所以小破寺里的后院,比前殿更显破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工人们架起了老旧的木梯,爬上了西禅房的屋顶。
  那是无执的住处。
  “哗啦——”
  第一片朽坏的青瓦被取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屋顶的暗处。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与阴湿尘土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那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盯住了被掀开一角的屋顶。
  “不对劲。”
  几乎在同时,无执也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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