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鬼帝的魂体,本是虚无,此刻却带上了实质的重量。
  那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无执的肩头。
  无执清瘦的身形,被谢泽卿这句话引得微微一顿。
  他没有动,任由那道帝王之魂靠着,仿佛已习惯了这只大型“挂件”时不时的亲近。
  风吹起他雪白的僧袍一角,与谢泽卿玄黑的衣袂纠缠在一起,一黑一白,一虚一实,在昏黄的暮色里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无执抬起淡漠与疏离的琉璃眸子。视线越过眼前虚无的空气,越过那些飘荡的“缚魂幡”,落在那个依旧在喃喃自语,悲恸欲绝的女人身上。
  她像一座被风干的雕像,立在血色的土地上,在老槐树前一遍遍呼唤着女儿的名字。那是被生生撕裂了灵魂的母亲。
  然后,他才侧过脸,对着耳边的空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他非人。”
  顿了顿,无执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悲恸欲绝,神魂皆散的女人身上。
  “她却是位母亲。”
  我渡的,是她。
  谢泽卿一愣,压在无执肩上的力道,不自觉地轻了些。
  他看着无执清隽的侧脸,夕阳的光辉为那完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冲淡了僧人眉宇间天生的淡漠与疏离。
  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弧度清冷的薄唇。这张脸,仿佛不是凡尘俗世所能生养,而是昆仑山上,一块被冰雪雕琢了千年的玉。
  可就是这样一双仿佛看破红尘,无悲无喜的眼眸里,此刻,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一个凡俗母亲,悲痛欲绝的渺小的身影。
  谢泽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麻,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咳……”
  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态。语气依旧别扭,“既然你决意要管,那我们便快些。朕看着她这副模样,也心烦。”
  无执轻叹一口气,走到翠兰面前。
  她嘴中依旧在重复着念叨自己女儿的名字,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棵古槐,这片血地,和那个再也不会回应她的人。
  “翠兰。”
  女人的身体一僵,而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无执的脸上。
  “看着贫僧。”无执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翠兰涣散的眼神,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地,重新凝聚起来。
  疯狂与哀恸依旧在那双浑浊的眼底翻涌,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回忆一下。在你转身去打油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他没有问孩子,没有问经过,只是问一个最简单的,最不容易触动情绪的画面。
  翠兰听着无执的引导,歪着头略略回想。不一会儿,嘴唇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与什么可怕的记忆抗争。
  “别怕。”
  无执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定住了她即将再次崩溃的神智。
  “油……油铺子……”翠兰的牙齿在打颤,“俺……俺让招娣在树下等……”
  “招娣在树下,你走远后,有看到什么?”无执追问。
  “俺回头……回头冲她摆了摆手……”
  翠兰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她也跟俺摆手……她笑了……她还……”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她旁边……”翠兰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
  “有东西!”像从翠兰喉咙最深处挤出的血,尖利,嘶哑,带着濒死的恐惧。
  翠兰整个人猛地向后缩,像是要躲开什么无形的追捕,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填满。
  “招娣身边有东西!”
  古槐树上,血色的缚魂幡,被阴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鬼手在鼓掌。
  无执灰白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像一尊于红尘万丈中岿然不动的玉像。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份极致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什么东西?离招娣多远?”无执追问。
  翠兰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浮木,涣散的视线,死死地,锁在了无执的脸上。
  “就在招娣旁边……”她的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俺看见了它……”
  翠兰的呼吸,变得急促粗重。
  “它没有脸……”像是陷入了最可怕的梦魇,声音又尖又细,“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拨开什么看不见的浓雾。
  “它是半透明的……”
  这话,让一直看戏的谢泽卿凤眸微凝。
  翠兰的手,颤抖着,在自己胸前的位置,胡乱地比划了一下。
  “大概这么高。”声音带着哭腔。
  无执盯着翠兰比划的高度,恰好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踮起脚尖能够够到的地方。
  阴风再次呼啸而过,卷起翠兰鬓边散乱的碎发。
  “半透明……”
  谢泽卿懒洋洋搭在无执肩上的下巴,蕴着千年星河的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厉。
  “是魂体不稳,即将消散,却又被怨念强行束缚于世的冤魂,才会呈现出的状态。”
  无执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在翠兰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他继续追问:“你看到它时,它在做什么?”
  “它……它在笑!它对着俺笑!就在招娣的脸上!”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古槐树下所有的迷雾。
  不是在旁边,而是在身上。
  无执嘴唇紧紧抿起,目光里有微光闪动,他开口问:“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还放心地将女儿留下,自己去打油?”
  翠兰黯淡无光的眼痴痴地看着老槐树,痛苦地摇着头,任由眼眶里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留下,她抬手狠狠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悔恨道:“当时以为俺在河边洗衣服蹲久了,眼花了……”
  “小师傅,这可不是简单的孩童走失。”
  谢泽卿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这是冤魂附体,夺舍为人!”
  第26章 执念难消
  话音落下的瞬间, 古槐树上那些血红的缚魂幡,抖动愈发得剧烈了,像是感应到了鬼帝的滔天怒火, 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翠兰已经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嘴里只剩下无意义的“鬼”啊、“鬼”的音节,眼看又要陷入新一轮的癫狂。
  无执上前一步,在那片被血浸染过的土地前, 再次蹲下身。
  他没有去扶那个可怜在地的女人, 开口宽慰道:“她没有被鬼吃掉, 是被一个可怜的鬼祟暂时借走了身体。”
  这句解释是一剂强效的镇定剂,瞬间注入了翠兰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执见女人的目光清明了些,他才起身, 灰白色的僧袍下摆,自污秽的地面上拂过, 目光投向了村子的深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 更为幽暗的地方。
  冤魂会带着宿主的身体,回到自己执念最深的地方。
  他的视线, 直射那个从刚才起, 就一直缩在后面,脸色煞白, 一言不发的王二牛身上。
  那双清透的, 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琉璃眸子, 静静地看着他,似能将人所有的肮脏心思,都照得一清二楚。
  “现在, 该你说了。”
  王二牛的腿肚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蜡黄的额角,滚滚而下,滴进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村东头,李婶儿家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王二牛猛地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确认那俊美得不像话的小师傅,问的竟然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而不是自家招娣,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哦哦哦!李婶儿家啊!”
  王二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都利索了不少。
  “那都是老一辈儿的事了,俺也是年轻那会儿,听村里老人说的。”
  王二牛搓了搓手,讨好的语气继续道:“说是五九年那会儿,天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闹饥荒啊!”
  “人饿急了,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再说了那时候思想也落后,村里几个老人就凑一块儿合计,说是惹怒了雨神爷,得拿个女娃娃去祭天,才能求来雨水。”
  “后来被选上的,就是李婶儿他们家。”
  王二牛咂了咂嘴,浑浊的眼睛里,竟也露出了一丝唏嘘。
  “李婶儿家里,除了那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还有一个才一两岁的男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