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又如何?这半月,你给朕好好静养着。”
他堂堂鬼帝,岂会怕一个藏头露尾的邪物?便是拼着魂体再次受创,也要将那东西从地底揪出来!
“来不及。”
无执摇了摇头,看向庭院中央, 那棵不断从根部渗出黑血的枯萎梧桐。
“他在疗伤, 亦在蓄力。地脉便是他的血肉, 怨气便是他的食粮。每过一日,他与此地的联系便更深一分。待到极阴夜,他与地脉彻底相合, 便再难撼动。”
滋滋作响的黑血,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 不断侵蚀着被结界庇护的净土。空气里,腐朽的腥甜味, 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
无边的压抑, 从脚下的大地深处涌来。
谢泽卿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可他更不能接受无执再去冒险。
“那便由着他。朕只管守着你,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无执轻轻推开谢泽卿搀扶的手, 独自站定。本就清瘦, 此刻宽大的僧袍穿在身上, 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的脊梁,却挺得比身后那棵枯树还要笔直, 仿若这要他在,便是这座寺的定海神针。
“为君者怎会不知此时坐以待毙,非制胜之道。”
无执转过身,面向谢泽卿,清澈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冷静的火焰,“须得主动出击。”
谢泽卿的呼吸一滞。
“你疯了?!你现在的状况……”
“贫僧无碍。”
无执打断,“能否请你,助贫僧一臂之力。”
无执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而后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鬼帝都为之错愕的话,“请借龙气一用。”
“……什么?”
“巫鹫以怨气污浊地脉,如同在人身经络中注入剧毒。若想解毒,需寻其要害穴窍,以雷霆手段,断其毒路。你的龙气,乃帝王之气,与国土地运相连,是这污秽怨气的最大克星。”
“而贫僧的佛力,可作引。”
无执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得可怕,“由贫僧引导,将你的龙气,与我的佛力结合,精准地打入被他侵蚀最深的地脉节点。如此,既可削其根基,亦可断其与菩提树灵根的联系。”
谢泽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瞬间明了这其中的凶险!
“胡闹!”
谢泽卿英俊的脸上,满是荒谬。
“引出?无执,你是真不懂?”
他伸出手,几乎要触到无执的手腕,却生生停在半寸之外。
“朕的本源之力,与你的佛力,再加上龙气,乃水火之最!阴阳之极!将它们三者强行融合,在你体内……”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这具好不容易养回一点元气的佛骨之躯,会被撕成碎片!”
“神魂俱灭!”谢泽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着压抑的恐慌。
无执静静地听着,他抬起手,用僧袍的袖口,慢条斯理地拭去唇边残留的黑血。
“理论上,确有此风险。”他点头承认,神情坦然无比。
“理论上?!朕看你就是活腻了,想换个死法!”
“贫僧不想死。”
无执看向谢泽卿,眼神无比坚定,“贫僧,是在寻一条活路。”
他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膀,望向身后那些紧闭的僧房。
“为自己,也为他们。”
“守,是守不住的。巫鹫的力量,源于地脉,无穷无尽。而我们的结界,每时每刻都在消耗。此消彼长,败局已定。”
无执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谢泽卿,清澈的眸子,在幽蓝的光芒下,仿佛能洞悉一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朕不准!”
鬼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朕守着你,守着这破庙!朕倒要看看,那地下的臭虫,能奈我何!”
无执看着他,极轻地叹气。
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谢泽卿翻涌的怒火之上,竟让滔天烈焰微滞。
“陛下。”
无执开口,换了个称呼。
“你虽护短,我亦知晓你也爱护苍生。”
谢泽卿一愣。
“你因贫僧,才对知凡他们,多了几分看顾。”
无执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若贫僧不在了,你难道就不再管他们的死活吗?”
幽蓝的魂火在谢泽卿凤眸中疯狂跳跃,几乎要焚尽这方天地。
庭院里的温度骤降,连那棵枯树上渗出的黑血,都凝结起了一层冰霜。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没有半分动摇,“陛下爱民如子,万乘之尊,一言九鼎。”声音依旧平直,听不出喜怒。
“朕的子民,朕自会护!”
谢泽卿猛地向前一步,半透明的魂体几乎要撞进无执的身体里,“但前提是,你必须活着!”
“用你的命去换他们的命?无执,你问过朕允不允吗?!”帝王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足以让山河变色,鬼神退避。
可无执,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清瘦的身影,在滔天的鬼气风暴中,宛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不是交换。”无执抬起眼,迎上谢泽卿的视线。
“这是唯一的,生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谢泽卿的魂魄深处。
“你我的,生路。”
谢泽卿瞬间僵住。
“你说的对。”无执抬眸,那双黯淡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
“三股力量强行融合,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
“贫僧一人,无法成事。”
他看着谢泽卿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无比郑重,“此事,非你不可。我将自己的神魂、肉身、佛力……尽数交予你。”
“由你,来掌控这其中的平衡。”
“由你,来决定你我的生死。”
无执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全然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谢泽卿的面前。
他信他。
“你……”谢泽卿的喉结滚动,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只吐出一个字。
无执垂眸,“你若不允,贫僧便只能独自一试。届时,或许真如你所言,会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这已经不是商量。
是赤裸裸的,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就范。
这个混账小秃驴,他怎么敢?!
他怎么就吃准了,自己绝不会放任他去死!
谢泽卿死死地盯着无执的脸,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神情变了又变。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好!”
“朕允你!”
“你若有半分差池,伤了自己一根头发……”
鬼帝的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偏执,“朕便屠了这满山生灵,毁了这地脉龙气,让这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给你陪葬!再将你的魂魄,从轮回路上抢回来,锁在帝陵里,日日夜夜,寸步不离!”
这不是威胁。
这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幽蓝魂火中,倒映出的自己小小的身影。
半晌。
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扫过谢泽卿冰冷的指腹。
“好。”
良久。
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这秃驴……当真是铁了心要气死朕!”
无执闻言,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严谨的口吻道:“贫僧法号无执。且,鬼帝不死不灭。理论上,无法被气死。”
谢泽卿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千年帝王的威严与满腔的怒火,碎得稀里哗啦。一股无力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绕着无执飘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困在笼中的猛兽,最终,还是停在无执的面前,幽蓝的凤眸,燃着复杂情绪。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无执回答得干脆利落。
谢泽卿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暴怒与焦灼,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所取代。
无执转身重新走向那棵不断流淌着污血的枯萎梧桐。那是地脉怨气,侵蚀地表最明显的突破口,也是他们,反击的起点。
“何时开始?”
“现在。”无执吐出两字,转身便向大雄宝殿走去。他的背影,在幽蓝结界的光芒映照下清瘦,却愈发决然。
谢泽卿化作一道幽影,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径直走入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
殿内,没有开灯。
冰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格,在冰凉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如同坟场枯骨般的影子。
正中央,那尊慈眉善目的佛陀金身,在黑暗中,神情显得格外诡异。
无执绕过佛像,来到其后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一块不起眼的地砖上,轻轻叩击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