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无执收回目光, 放下玉箸,骨节分明的手转向桌角那排五颜六色的铁皮罐子。他从中挑出一罐通体深紫色的。
  “师父, 那个甜!”知心眼尖嚷嚷, “是葡萄味的!”
  无执握住易拉罐,食指一扣拉开拉环。清甜果香混合气泡炸裂的微响在空气中弥漫。他举起深紫色易拉罐, 淡漠的琉璃眸缓缓扫过桌上每一个人。
  “新年, 快乐。”
  谢泽卿学着无执的样子, 随手摸出个通体绿色的罐子。无明见状一惊,觉得似有不妥却未出声。
  谢泽卿敲了敲铁皮,看了看小拉环, 随即拉开。一股混合麦芽与苦涩植物的奇特气味飘来。他瞬时皱眉——这味道与方才小和尚喝的甜腻果子水截然不同,但帝王尊严不容露怯。他学着无执的样子将绿罐举到唇边,仰头灌下一大口。
  俊美的脸庞瞬间凝固。难以言喻的苦涩液体带着无数细密气泡在口腔轰然炸开!这就是当朝人们爱喝的?他只觉得从前除夕宴的贡酒才算佳酿。
  虽不喜却尊重。他放下瓶子,用刚拿过罐子的手握住无执手腕,灼热目光死死锁住对方的眼,声音低沉霸道,一字一句都如刻入魂魄的誓言:“往后年年,朕都陪你过。”
  “师父!谢大哥!快吃菜!菜要凉啦!”知心奶声喊着,小心夹起一块酿豆腐泡放进碗里。
  “开席。”无执从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放下葡萄汁,拿起白玉箸,这次再无犹豫。筷子径直伸向那半锅翻滚的红油。他夹起一片浸透红油的猴头菇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清俊绝伦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辛辣刺激,只有长密睫毛在咀嚼时轻颤如蝶翼。
  辛辣滚烫的滋味在味蕾炸开,舌尖发麻,额角渗出细密薄汗。
  谢泽卿看着他淡绯色的唇被红油润得愈发艳丽,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只觉得魂魄深处那团烧了千年的火,更旺了。
  “咳……”知省被辣得小脸通红,猛灌汽水,“师父,这锅底好辣!”
  无执放下筷子,拿起公筷从番茄清汤锅里给两个小沙弥各夹一大块冬瓜。“食不言。”
  他垂眼拿起葡萄汁喝了一口。冰凉甘甜压下辛辣,留下奇妙复杂的回味。
  谢泽卿就这么看着他,看着清冷眉眼在斋堂暖灯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若我不做和尚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仍在耳边回荡。谢泽卿胸腔似被无形手攥住,酸胀满溢。他原以为要在这破庙看着这人诵经礼佛直到魂魄虚无,可现在,这块万年寒冰亲口说,他或许不当和尚了。
  无执照顾完小沙弥,正要自己夹菜,才发现面前小白瓷碗里不知何时已堆成小山。
  他抬眼看向那个乐此不疲布菜的鬼帝,目光在“小山”上停留三息后,清澈琉璃眸里无波无澜。
  他拿起白玉箸,平静夹起第一块浸满红油的豆腐泡送入口中。吃得很慢,每口细嚼慢咽。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是淡漠出尘的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灼热火线正顺食道烧进胃里。
  谢泽卿目光一瞬不瞬锁着他。看那淡绯色的唇被红油润得如三月最盛桃花,看一抹极淡薄红从白皙脖颈悄无声息蔓延至耳根。
  对面两个小沙弥早已停筷,呆呆看着师父将“小山”一点点夷为平地。无执缓缓放下玉箸,发出轻微脆响。此刻他的胃里像揣了火炉,口中灼烧感愈演愈烈,带着丝丝刺痛。
  他伸手拿过旁边的易拉罐。
  “师父!”
  知尘眼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可晚了。无执甚至没看,冰凉罐身贴掌心。他仰头,喉结滚动。
  一饮而尽。
  斋堂瞬间死寂。除谢泽卿外,所有人嘴巴张成圆圆的“o”。就连无明笑呵呵的脸被惊住。
  夹杂着苦涩与麦芽发酵的古怪液体,冲刷着无执的口腔与食道。
  “砰。”
  空罐子被轻轻地放在桌上。
  无执抬眼,总是清冷无波的琉璃眸蒙上一层浅淡水汽。他看着满桌人见鬼似的表情,微蹙剑眉。“这果汁……”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味道,甚是奇特。”
  话音刚落。
  眼前世界天旋地转,头顶八角宫灯拖出无数重影。对面小沙弥的脸变成模糊色块,耳边惊呼声遥远不真。
  “师父!你把谢大哥的酒喝了!”
  “那是酒啊!”
  酒?
  酒?无执脑中缓缓浮出问号。他想撑桌起身,身体却软如棉花,整个人不受控制向一侧歪去。
  下一秒,落入一个冰冷却坚实得令人心安的怀抱。熟悉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无执?!”谢泽卿一把将人捞进怀里,语气紧张,“你感觉如何?”他知晓出家人不食酒肉,如今无执将他那罐彻底合理精光,谢泽卿现下只担心无执的酒量如何。
  无执靠在他怀中,缓缓抬眼。看着近在咫尺俊美的脸,眼底是毫不掩饰快将他溺毙的焦灼。
  总是清冷淡漠的脸上,忽然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如雪山之巅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莲,圣洁而妖异,惊心动魄。
  “谢泽卿,”声音很轻,带着醉后沙哑绵软,像羽毛搔刮在鬼帝心尖,“你的酒……”
  他眨了眨水汽氤氲的琉璃眸,很认真地评价:“不好喝。”
  话音落下,整个人便软下去,意识沉入混沌。
  这个小和尚的酒量也不行!
  谢泽卿几乎下意识将人整个捞进怀里。低头看着怀中人因酒意辣意泛起薄红的俊美脸庞,心跳漏了一拍——不,魂体没有心跳,可他魂魄深处那团燃烧千年的业火,此刻烧得前所未有的旺。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知心和知省吓得跳下椅子,连汽水都打翻了。
  “无事。”谢泽卿的声音压抑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滔天喜悦激动。他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像在宣告所有权,“他只是醉了。”
  谢泽卿打横抱起无执,动作熟稔如做过千百遍。朱砂色锦斓袈裟自他臂弯垂落,金线莲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你们继续用饭,”帝王目光扫过桌边所有人,语气不容置喙,“朕送你们师父回禅房。”
  说完,他抱着无执,转身便走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与风雪之中。
  斋堂内无明无纳面面相觑,小沙弥们望着远去身影满眼迷茫。
  “知省……师父他,好像笑了?”
  “……嗯,我还看见,师父的耳朵,红了。”
  -
  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
  雪花落在无执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成水。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视线里是谢泽卿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在风雪中飘扬的几缕墨发。
  “谢泽卿……”他无意识呢喃,轻如雪落。
  “朕在。”
  头顶传来低沉温柔的回应。
  “贫僧……”无执微蹙眉头,似为何事苦恼,“好像,破戒了。”
  谢泽卿脚步一顿,低低笑起来,胸腔震动在寂静雪夜清晰可闻。“嗯,你破戒了。”
  无执身体微僵,挣扎着想从怀抱下来:“放我下来……要去佛前,忏悔……”
  “不必。朕赦你无罪。”
  他们正路过大雄宝殿。殿门紧闭,门缝透出长明灯微弱温暖的橘光,庄严肃穆气息即便隔着厚重门板也扑面而来。
  无执身体彻底僵住,整个人缩进谢泽卿怀里,一只手摇摇晃晃地伸出,轻轻捂住他的嘴。
  “嘘……”因醉意水光潋滟的琉璃眸紧张盯着大殿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做贼心虚的软糯,“不要让佛祖知道。”
  谢泽卿身体猛震,停在风雪中低头看着怀里人。那张总是看透世间虚妄的脸上,此刻竟是孩童般的认真紧张,他似乎真在担心殿里那尊泥塑金身会听见对话。
  “小声点……”无执见他不走,更急了。冰凉柔软的指尖带着酒气温热贴在他唇上。
  谢泽卿凤眸瞬间暗下,里面是翻江倒海的欲念。他轻轻亲了下那根挡在唇上的修长手指。
  无执如遭雷击!
  他猛地缩回手,琉璃眸因震惊瞪得浑圆,“你……”
  “怕什么?”
  他抱着无执一步步走向禅房,声音狂妄不可一世,“大不了,不做和尚了。”
  他微微侧头,冰冷薄唇几乎贴上无执滚烫耳廓,气息如淬毒蜜糖,一字一句带着焚尽八荒的偏执。
  风雪骤大,裹挟帝王疯魔低语灌入无执耳中。
  他彻底懵了。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什么清规戒律,什么佛法道心,全都被搅成了一滩浆糊。
  砰。
  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又在身后重重合上。
  温暖的室内空气,瞬间隔绝了屋外的风雪。
  谢泽卿将他轻轻放在铺着厚软垫的暖玉床上。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撑在无执身体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阴影下,燃烧赤金风暴的凤眸死死锁住床上的人。
  “无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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